【曦瑶】《夜未敛》·04
《夜未敛》
—04— 故梦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蓝曦臣整个身躯像灌满了沉重的泥沙,醒来时头顶是清河聂氏黑压压的帷幔帘帐。他什么也没有顾及,只是想到了一件事,如同生命般宝贵的事。他猛然冲出房门,一路上依靠着横栏,跌跌撞撞地朝孟摇房间挪去。
他却在孟摇房门口乍然停步了。
一阵头痛欲裂使他把脑袋半倚着枕靠在门前,细碎的暖阳光芒穿过云层包绕在他的周身。仅迟疑了片刻,又望了望手心的一捧阳光,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那扇门。
直直的一道眸光朝自己投来。
眼波流转之间,竟像是许久未见久别重逢的无限惊喜。
的确是茶气氤氲的室内,端坐在几案前,正在倒茶的孟摇。
孟摇的眸光变得朦胧迷惑,隐隐笼罩了一层雾气,深处却像是树深时见鹿般澄澈透亮。
一时间茶水溢出了杯盏,滚烫的茶水溅了孟摇一身。而他却置若罔闻一般,眸子还是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门前狼狈的蓝曦臣。
而蓝曦臣眼袋浓重,衣衫皱褶,长发凌乱,胡须未曾削减,抹额也略有些歪了。他站在孟摇面前,嘴角露出似曾相识的一抹苦笑:“孟公子,冒昧打扰了。”
那一眼,蓝曦臣后来怎么想,都觉得竟是一眼万年一般。
棋局中的人,往往走完一盘棋才能明白。唯有棋局外人,才可以通透明晓其中奥秘。
“孟摇”站起身来,却像是被钉住了脚步一般。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蓝曦臣,直到眼前那个人拉起自己的伤了的手:“孟副使,没事吧?”
蓝曦臣眼前的“孟摇”却猛然缩回了手,面具里完好无损的面容上,眼角有一滴清泪划落,眉心一点朱砂红一如过往,他看着蓝曦臣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二......蓝宗主,我无妨。”
“孟摇”的眸光掠过窗前摆放着的花卉,想起当初自己亲手栽植的金星雪浪,往事如潮水般翻涌上了心头,想着自己这些年走过人世间,万般流连,翻过岁月的书简,猝不及防就跌进了一人的笑颜。
他在内心默默地低语:“二哥。阿瑶,回来了。”
金光瑶赶忙将烫伤的手收回,顺手挑起一件外衫掩盖自己满身的伤疤。站起身来熟悉地同过往般恭敬行礼:“蓝宗主,请坐。”
蓝曦臣望着朝自己行礼的“孟摇”,鬼使神差一般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金光瑶自然而然地抬眼望向他,像极了当年初遇时的模样。
当初阿瑶拘谨地端着紫砂,忍受着闲言碎语,他为他解了围,阿瑶才略微大胆地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相视一笑。
仿佛当初那个手捧紫砂,朝自己微微一笑的孟瑶就在面前,蓝曦臣盯着空气也笑了。
十六年后,他们竟重又对视。
蓝曦臣感觉孟摇行礼,孟摇抬眼,与他对视时,他都像极了阿瑶。
可茫然中一定神,他看到“孟摇”脸上戴着的面具,笑意苦涩地道:“孟副使,失礼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今日我来找你,也是为了他。”
蓝曦臣和金光瑶对坐在几案边,看着金光瑶斟茶的姿势,蓝曦臣又是险些失神,他缓缓地开口:“我想跟孟公子说一说,我与那位故友的往事。”
“孟摇定当洗耳恭听。”金光瑶袖中双拳猛然握紧。
“想必孟副使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蓝曦臣嘴角涌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叫金光瑶,就是世人口中的敛芳尊。或许现在已经没人会叫这个称呼了。”
蓝曦臣凝视着远方盛开着的花朵,不紧不慢地道:“我当初是在姑苏初识的阿瑶,那年他跟随着你们聂宗主前来听学。他那时也和你一样,只是一个副使,对什么人都毕恭有礼,连献上一只紫砂壶都要受人闲言碎语。我清楚地望见,他端着紫砂的手其实在微微颤抖。礼毕后他来与我道别,我挽留他他却拒绝了。我目送着他离开,惋惜这个与我同年纪相仿却肩负流言蜚语的人。还有,他曾经也与孟副使同名,也叫孟瑶,只不过是瑶琴的瑶。”
金光瑶早已是心弦拨动,他的确明白二哥会把这些事情记在心里,只没料到他记得如此深刻细腻。他抬头注视着蓝曦臣的眼眸,轻轻开口道:“同名本就是常事。只是孟摇听闻,世人都道这金光瑶无恶不作,害人害己,理应遭千刀万剐。蓝宗主又何出此言?”
蓝曦臣眼角眉梢这才有了几分忧虑,他平定着心绪,却掩盖不住着急便向孟摇解释:“阿瑶他......的确做了错事,且不是小数。可当初我和阿瑶秉烛夜谈数百个日夜,我们一同在姑苏弹奏清心音,我们一同在金陵台品金星雪浪,这些日子我都难以忘却。我与阿瑶......孟副使,假如有这个机会,我愿意替阿瑶承担他所有的罪过,澄清他所有的误会,还清他所有的债孽。一月不足可十月,十月不足可十年,甚至是数十月,或者一生,一辈子。”
金光瑶鼻头一酸,他强忍着喝下一小口茶,轻声问蓝曦臣:“蓝宗主可是欠他什么恩情?”
蓝曦臣收回目光望着手中的茶杯:“若是说相欠,我从观音庙那日起,便亏欠了他一生。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日他袖袍沾满了鲜红的颜色,无法忘记朔月剑锋流淌的血液。他承受着莫大的苦痛,面容扭曲却苦笑着说让我陪他一起,可是终究还是推开了我。”
他紧紧望着金光瑶的双眸:“孟副使,坦白说,或许并不是因为观音庙之事我对阿瑶有所亏欠,也许是隐藏我们共渡的时光里,也许是躲匿在夜晚荧荧烛辉中。没有他的日子,我的确寝食难安,也有身形消瘦,甚至翻遍了藏书室的禁书,也没有任何方法能使他重生。我也分不清楚我到底是怀着什么感情。”他最终喃喃道:“或许是我太亏欠他了吧......我们是结拜的兄弟。”
终究一滴泪从金光瑶的眼眶滑落,滴在他被烫伤的手背上。
他有些吃痛地忍住了,却还是发出了“嘶”的一声响。
蓝曦臣赶忙望向“孟瑶”,只见一滴清泪落在孟摇指节处,他有些惊诧地看着“孟摇”,忍不住地说:”孟副使......”
金光瑶却兀地接了他的话:“请恕孟摇失礼。孟摇只是感叹蓝宗主与金光瑶的情谊罢了。”
蓝曦臣心中泛起波澜,他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忙对“孟摇”道:“所以孟副使,能够把装有阿瑶灵识的锁灵囊还给我吗?”
他有些期盼甚至是急迫地想要等待“孟摇”的回应,等待着拿过锁灵囊,他才可以有找回阿瑶的机会。
哪怕是一丝一毫,哪怕是海角天涯,哪怕是寸缕薄冰,他都要试一试。
可是“孟摇”却摇了摇头,朝着他行了个礼道:“蓝宗主,那枚锁灵囊,并不是由我保管。”他淡然地看着蓝曦臣的眼眸:“说实话,孟摇也不知在何处。”
像是天崩地裂一般,蓝曦臣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湖心,没有停泊的小舟可以带他到岸,他孤立无援。
明明是名撼天下的姑苏蓝氏的家主,却像是丢了冰糖葫芦的孩子一般。
这种感觉重又扑面而来,就像当初观音庙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了阿瑶,蓝曦臣像是没有了整个世界。
他呆呆伫立在原地,直到外面喊声响起。
失控了的凶尸左一拳便打飞了几名修士,右手却没有停下,一把捏住一个修士的喉咙,那人被高高地拽起来半拎在空中,却无力挣扎,只待片刻便已垂了脑袋。
金凌拔出岁华,蓝思追蓝景仪也紧跟其后,三人朝凶尸冲过去,却一个被踹回了原地,一个被丢到了不净世门前,剩下的金凌被舅舅江澄一把接住,却也受了伤血流不止。
江澄有些愠怒地提起紫电朝聂明玦凶尸挥过去,却被一把拉住了紫电末梢,江澄便右手一挥拔出三毒,朝凶尸左臂砍过去,顷刻间血流潺潺而不止,却还是难以招架,被凶尸挥到了一旁。
几个人接连着上前对付,最后连含光君也一跃而起上前打斗,但含光君却是先把魏婴从人群里抱走放在安全处,再又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蓝曦臣和金光瑶赶到之时,凶尸与众人皆是两败俱伤。
只有忘羡两人在与凶尸缠斗,蓝忘机用责怪的眼神望向陪他打斗的魏无羡,魏无羡赶忙朝他笑了笑,意思是“蓝湛,别生气了嘛。我答应你天天哦。”
然后,含光君就这么轻松地原谅了他。
但实际上他们心里都知道,即使自己能够与凶尸相敌,也无法支撑一连几个时辰。
蓝曦臣望见此番情景,立刻席地盘踞而坐,眉目低垂,弹奏起清心音来。
聂怀桑则是一望见“孟摇”便朝他招手,唤他过去。
金光瑶看着聂怀桑的脸庞,只觉得这么些年来,他的眉宇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单纯天真,他一颦一笑也是多了几分成熟和老练。
金光瑶立即三两步走到聂怀桑面前,朝他恭敬地行礼。
聂怀桑有些着急地收了扇子,半拉住金光瑶道:“阿摇,你可休息好了?感觉比往常早了些日子。”
“禀宗主,孟摇听到外面喊声大举,便出来照看宗主安危。”金光瑶看着聂怀桑黑色的瞳孔,一时间有些心酸,更多的是不知名的情愫,他自己感觉更像是心疼。
聂怀桑叹了口气,重新望向风沙里缠斗的三人:“我只是担心我大哥......当然了,他人的安危我也不能弃之不顾。阿摇,你身体尚未痊愈吧,先随我想想破解之策。”
“是。”金光瑶站在聂怀桑身边,穿的依旧是当年的副使服饰,眼前望着的地方依旧是当初威严鼎盛的不净世。
他十六年前也是跟在聂怀桑身侧,做一个副使。后来,后来怎么就变了。他自己也难以描述。
蓝曦臣一曲奏罢,凶尸的确动作稍有迟缓。便先让修士与其打斗,忘羡也好歇息一阵子。
毫发无损的魏无羡窝在蓝湛怀里整理他的头发,蓝湛却在搂着魏婴的同时,丝毫不动地望向凶尸,以防它再次进攻。
金光瑶倒是看着忘羡愣了神,直到蓝曦臣的声音想起。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被被二哥牵走了。
蓝曦臣语气礼貌却又疏离:“请聂宗主归还我的锁灵囊。”
聂怀桑又摇开了扇子,嘴角在扇后微微上提:“蓝宗主,如今大事当前,这些小事我们还是改日再议吧。”
“你......”蓝曦臣一时语塞,他突然回想起方才发现没有阿瑶锁灵囊时的感觉,不禁头部一阵晕眩。
好巧不巧,就是此时,凶尸又发狂起来,一手掀翻前面数十个修士,直朝蓝曦臣奔来。
蓝曦臣虽是出神,但习武久了,戒备之心还是十分精熟。他刚想要一个侧身跳开,便看到一把软剑缠住了凶尸的手臂,是孟摇动作比自己还快。
凶尸盯上了孟摇,把他高高地甩向半空,又重新扔下来。
金光瑶本是刚刚苏醒,再加上满身伤口,已是灵力低微,一下子便跌倒在地,嘴里霎时一口甜腥,吐了半口鲜血。
蓝曦臣看到“孟摇”熟悉地挥舞着软剑,几个重影交叠,差点儿又以为是阿瑶。
聂怀桑看到“孟摇“倒地,忙开口:“快快快,把孟副使扶起来!”
他身后几名修士赶忙跑上前扶起金光瑶,金光瑶被扶起后用剑鞘撑着地面,随时注视着凶尸的举动。
只是烟雾四起,黄沙漫天,难以分辨。
聂怀桑只觉得颈上忽然一紧,是凶尸,不,是自己大哥捏住了自己的咽喉。
这么些年来,大哥不在的时候,聂怀桑自己也早已修习聂氏武功,只是眼前是大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得去手。
被扶来的金光瑶和一旁随行的蓝曦臣望见了这一幕,蓝曦臣还未动作便望见“孟摇”一跃而起,把聂怀桑救了下来。
烟雾中隐隐传来忘羡的传音:“大哥,聂宗主可否出事?”
蓝曦臣心语传给蓝忘机:“无妨。尚且还能应付。”
说罢他便凌空而起,拿着破冰朝凶尸砍去。
金光瑶望着烟雾中的二哥,脚步不由自主地便上前与他并肩作战。
凶尸似乎并不想与他们纠缠,目标简单明了,就是聂氏不净世,就是冲着聂怀桑而来一样。
几回合下来跌倒在地的聂怀桑看着又朝自己猛冲而来的大哥,他用手半撑着地面,嘴角漾出一抹苦笑,他最后看了一眼大哥,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一种或许是解脱的东西。
这么多年家主,身心俱是腻了。
金光瑶艰难地支撑自己站起,朝聂怀桑身前一个猛扑,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为聂明玦挡刀一般,金光瑶身子一晃,右胸便是一击,顷刻间血花一朵,刺眼得很。
鲜血潺潺之时,蓝曦臣又想到了观音庙。无论是白日清醒还是午夜梦回,都时常想起那个地方。
他赶忙上前为”孟摇“包扎,却被“孟摇”拦住了手:“蓝宗主,我暂且无妨。如今情势危急,还请聂宗主抬来赤峰尊的棺木,而蓝宗主借琴一抚。”
聂怀桑随即便喊人抬来了当初观音庙里的那方棺木,却又诧异“孟摇”为何不拿出金光瑶的灵识抵抗。蓝曦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看着“孟摇”右胸不断涌出的血水,还是转手交给了他那把琴。
金光瑶强忍着胸前剧痛,飞身一跃到迷雾中央,旋即稳稳落地坐下,他望着冲来的凶尸,闭起眼来叹了口气。
一根琴弦被拨动起来。接着,连贯清亮的琴音在空中流淌,时而高潮时而低谷,时而平淡时而激烈,金光瑶明白自己正在耗尽所有的灵力来弹奏这支曲子。
琴音婉转悠长,细密之中隐隐透出神秘,有摄人心魄之效。
金光瑶自知手指越来越沉重,可是他还想弹奏完这首曲子。他很自私,他只是怕凶尸伤害二哥罢了。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凶尸已经躺在了木棺之中,当所有人看着凶尸一步一步走进木棺,都是张目结舌。
忘羡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彼此眼波中看出了惊讶和诧异,只是没有流露罢了。
蓝曦臣觉得自己有点呆愣了。
众人只见得迷雾逐渐消散,一人在中间抚琴,一人在缓缓走向木棺。
等到烟消雾散时,金光瑶也弹完了这一整首《乱魄抄》,他整个胸口感觉被撕裂一般,一口鲜血直直从嘴边吐出,他感觉天空和曾经观音庙一样,在眼前逐渐变暗,变黑。
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蓝曦臣只见“孟摇”身子一斜,倒在地上。
他脸上的面具和地面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响,面具裂成了两半。
露出一副完好的面容。
眉间一点朱砂。
整个人潮都轰动了。
“他弹的是乱魄抄!”
“金光瑶!看啊,那是金光瑶!”
“快抓住他啊!赏金几百万呢!”
聂怀桑的面容很怪异。他面无表情却嘴角微微上提,开始慢慢地向金光瑶移动。
各家修士看到此情此景,更是一拥而上。
只有忘羡望向了蓝曦臣。
他伫立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直到看到人群向阿瑶包围,他才一个箭步飞到金光瑶身边,接过琴来便是一抚。
是姑苏蓝氏最出名之一的琴术——弦杀术。
一排修士纷纷倒地,爬都爬不起来。
蓝曦臣小心翼翼地抱起金光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再睁开眼,就会失去了阿瑶。
聂怀桑手轻轻一摆,大批的聂家修士如潮水般涌向蓝曦臣和金光瑶。
“滚!”蓝曦臣反手一抚,顷刻间倒地一片的人纷纷口吐鲜血。
谁都没料到,从来恪守雅正,待人彬彬有礼的蓝家宗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抱着金光瑶御剑在空中飞行的蓝曦臣用心语传话给蓝湛:“忘机,我终于能够理解你当初所说的那句话了。我也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带回去,藏起来。”
搂着魏无羡的蓝忘机看着自家大哥,理解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和魏婴也没有觉得那句“滚”是粗俗失雅之语。
换作是魏婴被伤成这样,他估计会说出更难听的话语吧。
金光瑶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像极了儿时母亲抱着他一般,舒适自在,就算是粗茶淡饭的日子也是活色生香,有滋有味一般。
然后他梦见母亲把他留在人海,自己一个人立在街心,他大哭大喊,没有任何人理会。他一个劲地往前跑啊跑啊,只觉得头痛欲裂,两眼发黑,什么都是乌压压的一片。
梦境里,他看到一个相似的他。
那个人缓缓走到他面前,叫他了一句,哥。
眼前模模糊糊看到一幅幅画面,像是行云流水一般,这个故事真的好长,好长啊。
哥。你愿意听我讲吗?
我叫孟摇。
我阿娘叫孟诗。是一个很有诗意很好听的名字,和我阿娘一样漂亮。
我从小和阿娘生活在一起。
白日里她出门讨生活,晚上总是累得直打瞌睡,却还要陪我玩跳格子捉迷藏这种游戏。
阿娘常常对着烛火剪着它的内芯,通常她剪完后就是望着它很久很久,她时常在深夜泪流满面,抱着我颤抖着跟我说,阿摇,我把你弄丢了。
我总是会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阿娘,没有啊,你只是做噩梦了。阿摇在这儿呢。”
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噩梦。
阿娘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因此她走后,我差点也就随她去了。
因为我太怕孤单了,我怕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欺软怕硬,弱肉强食的世界上。
可是阿娘生了痨病后,原本就已家徒四壁,身无分文的我在她的柜子里发现了一封书信,很像是我从未见面的阿爹写给阿娘的定情信物。
署名是善,字体隽秀大气,书信的底纹是兰陵金氏的金星雪浪!
我当时彻底是懵了,却又突然高兴起来。兰陵最富有的金氏啊,阿娘可以有救了啊。
我开心地拿着书信跑到阿娘床头,告诉她我要找阿爹来给你治病。
阿娘怎么都不肯,甚至咳出一口血来。
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管。
可是真的到了金麟台,我被人拳打脚踢滚下了台阶,那个名叫金光善的男子,在拿到信前对我和颜悦色,转眼烧毁后便把我踹下了金麟台。
当初我刚刚年满十岁。
一个守卫金麟台的修士有点唏嘘地说:“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又来了一个。”
我当初还不明白,后来却懂了。
我一路上被金氏追杀,被金氏的恶犬咬伤了身体各处。
我无法见人了,但我并不在意这些。
我奋力与恶犬搏斗,伤痕累累地回到家里,那个曾经如诗如画的女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凉透的尸体。
我想回金麟台讨回公道,可是在兰陵,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过了很久我才敢重又抛头露面,那一年我十五岁。
五年来我隐姓埋名,拜师学艺。吃了所有能吃的苦,受了所有能受的难。我自负武功高强,却还是年少轻狂,遭人暗算。
我买通了当初那个金氏修士,得知了我还有个哥哥。
原来阿娘的梦都是真的,并不是什么梦魇。
当年阿娘带着哥哥回金麟台认亲,哥哥也是一脚被踹了下来。金光善那个禽兽哄骗阿娘已经安顿好了哥哥,又向从前一样对待阿娘,可是那根本不是回心转意,而又是无情的抛弃。
阿娘当初回到荒郊,已是有了身孕。她说,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爱,都值得存在于世上,都是无辜而纯净,所以她生下了我。
一个柔弱的女子,四海之广大,何处才能找回哥哥呢?
我得知了这些后气血翻涌,险些没上金麟台单打独斗,可是却被那个金氏修士暗算设了埋伏,中了三箭后我急急逃离,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为自己而活这般的念头了,我只想找到我的哥哥,告诉他我阿娘这么些年来想对他说的话。
我跑了很远,很远。由于我体力不支,昏倒在了路中央,后来我便看到了一辆马车,上面有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走了下来,看上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把折扇摇着,脸藏在扇后看不清楚什么表情。
他走近我身旁,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端详我的容貌后,他问我叫什么。
我回答说我叫孟摇。
他眼中有眸光一闪,折扇霎然停止摇晃。
我捂着胸口对他说:“因为我想要扶摇直上,并不想被人踩在脚下。”
他听了却没有反应,转而询问我的脸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是从小被恶狗咬伤,无力买药所致。
他说:“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就把我带回了不净世。
后来我做了他的副使,得知了有一个人,他曾经也叫孟瑶,只不过是瑶琴的瑶。
但我得知哥哥线索,终于高兴地笑了,不得不说有些僵硬。
但这个笑容的确很僵硬,因为后来我听说了这些话。
后来他改了名叫金光瑶,他在观音庙,被一个叫蓝曦臣的结拜兄弟直刺胸膛而死。
我把自己藏在面具里,这么些年来都在克制隐忍,没想到哥哥就这般离我而去。
本想与蓝曦臣双败俱伤,直到看见聂怀桑密室后才有所改观,操纵着这一切的人,并不是杀害我哥哥的人。
我并没有想分清楚我哥哥到底是善是恶。
我们这些生如蜉蝣蝼蚁般的底层动物,没有时间和经验来考虑这些东西,我只想要维系的一点点我渴望已久的亲情,仅此而已,我哥哥再是作恶,我都一直坚信他是有自己的苦衷。
命途一帆风顺的人啊,你哪里懂得什么叫苦衷啊?你哪里会为了一个人而涉足过千山万水啊?你哪里会为了一句话而苟活于世忍辱负重这些年啊?
所以我决定搅乱不净世的这盘棋局。
所以早在不净世设宴之前,我便联系上了秣陵苏氏的余党。我告诉他们我也是秣陵苏氏的后人,以便合作愉快。
当日设宴,我制造不在场假象,暗中让秣陵苏氏唤起凶尸,而我在光电火石之间,假装上前抵挡凶尸,实则夺回了我哥的尸体。
近距离地一看,我觉得有莫大的悲戚。我很想哭,想感受泪水划过面容时的奇怪的酸涩和莫名的畅快,可是我流不出泪来。
我回房后抱着我哥的尸体,很怪异地坐在地板上,我还是好孤单。孤单像丛林里的野兽,从四面八方朝我扑来,我两手空空,无力阻挡他们。
我想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一样,制造了珠宝铺金匠被杀,光明堂夜明珠工匠被杀,以及百治阁全员被屠戮。
当然我没有脏过自己的手,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明面上从未忘恩负义实则见钱眼开的秣陵苏氏的。
我手上没有沾过鲜血,却已经杀了很多人。我很想凑近聂怀桑的脸,对他说一句,孟摇这般出色,还是宗主教得好。
我要让有的人为我哥哥内疚,赎罪,偿命一辈子。
自私这种东西我太拥有它了,我只想要我爱的人好好活着,为什么这么困难?
天天望着我哥的尸体想着办法,直到遇见魏无羡。
当我得知他当初也是被人用了舍身咒而重生,我想我为什么不能试试?我哥孟瑶在别人眼中,或许已经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吧。
在把自己生命交出去时,我依稀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眷恋,我本以为我早就是死了心的,我这种卑微的生物就是这样,总是充满了愚蠢而天真的幻想。
每年我都会声称头风发作,请几日病假调养。
而且我也夺来了哥哥的一部分灵识。
舍身咒阵法启动后,我端坐在符咒中央时,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剥离我自己的肉身,痛苦还是痛,可是我却感受到莫大的解脱。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甚至有原谅聂怀桑的想法。
果然如前人所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我现在连笑都没有机会了。
我闭上了双眼。
哥,我走了。
哥,阿娘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她没有故意弄丢了你。
哥,我也很想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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